标题: 陈北雁童年教育引起的回忆 半个月前stardust在朋友圈喷了这样一段话: > 现在有些小学不光排名不公布,连分数都不给了,只给一个模糊的等级,为啥?照 > 顾学生的面子不受打击?我们小时候考试从第一名到最后一名全公开的,习惯就好, > 也没见啥人跳楼,现在的孩子给惯的跟温室里的花朵似的。好就是好,差就是差, > 什么高分低能,语文数学数理化是基础能力,绝大多数情况下高分基本就意味着高 > 能。 作为被五台山神棍和尚称之有慧根的人,stardust的很多话我都很喜欢,维护过star 语录。这次他三叔(就是我)截了个屏在微博上转发大侄子的高论,直接说这个话题很 有争议,而我认可他这段话。不曾想这一转发引来热议。以前说过,成年人的三观坚 如磐石,非遭遇极重大变故不可更改,任何试图说服成年人的举动都不会有什么善局, 最理想的也无非是清晰表达出自己观点,即使这点,很多人也很难做到。回到star的 最后一句话,绝大多数情况下高分基本就意味着高能,受过基本逻辑训练的人不难理 解之,那么是什么让某些人推导出低分意味着低能呢?在前述语境下,低分是一个客 观事实,低能是一个主观判断,主客观之间的转换已经这么无障碍了吗?当然,另有 一些不甘"被低能"的人跳得很激烈,这我管不着,我可没有说过你低分你低能,玻璃 心不要太重。 如果陈北雁的班级、学校公布她的成绩、排名,我一点没有心理障碍。考虑极端情况, 陈北雁排名倒数几名,那我也没有心理障碍;此时可能有心理障碍的是陈北雁,作为 父亲,我会引导她正确、理性看待这类问题,也不会无限制地放任自流,否则儿童教 育意义何在。这个世界迟早会让每一个人认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晚知道不如早知道。 早知道,还有其他修正线路的机会,晚知道,麻烦更大。 不支持所谓"快乐教育"的提法。义务教育阶段的学习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相反 是在与人类骨子里的惰性做斗争。我们需要在这个阶段去掌握基本的学习方法、培养 积极的学习态度,正确理解学习的意义;更重要的是,要学会面对失败,没有勇敢面 对过失败的童年,是一个虚假的童年。 另一方面,我极力反对儿童与自己的补集进行比较。不是血统论者、基因论者,但必 须承认,确有天资聪颖的存在,在你的补集中这种存在不要太多。永远都会有人在某 个方向比你强,与自己的补集比较,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焦虑。尽最大努力去做最好的 自己,就可以了。有些人看到此处,亢奋地来到思维操场的沙坑旁,在双杠上做了十 三组曲臂伸,又在单杠上做了十三组引体向上,然后撸起短袖,向并不存在的夜跑者 展示自己的肱二头肌。 关于尽力做最好的自己,网络安全圈的各路旧友们可以做证,我是这样的。二十年前 写过一篇《你尽力了吗》,二十年来乃至回溯至更早的时光,我一直是这样的,我尽 力了。但是,每个人终将与自己的平凡和解,已然尽力之后,我很释然地与自己的平 凡和解了。 基于这种逻辑,我忽悠陈北雁的话也差不多。举个例子,假设有道数学题她做错了, 被我检查出来,打回去让她自己改,她改对了,这种算粗心,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再四, 至少别半个月内再三再四。有另一种可能,打回去后她硬是看不出来哪里错了,或者 死活就是不会做,这种我觉得就是单纯的笨呗,没啥,笨就笨吧,我小时候也各种笨 过。如果她都成精了,发现这种逻辑里有一个空子可钻,对她能利益最大化,那就属 于父女斗法的范畴,也没啥,谁不是这样斗过来的呢?主席说过,与人斗其乐无穷, 何况与傻闺女斗,其乐更无穷。玩笑归玩笑,我始终忽悠她,做最好的自己,要自发 自觉地朝这个方向努力,却不需要跟别人比啥,别人强,你表示祝贺,除此无他。单 双杠没玩够的可以继续,三叔看着你。 同样基于这种逻辑,我不反对超纲式自学,但这种自学的目的更多地应该是学习方法、 学习态度,而不是学习成绩。此外,超纲超到什么程度,可以忍受何种程度的学业繁 重,这只是一道父母在做的选择题,儿童事实上没有选择权,我小时候曾经幻想过拥 有选择权。这个话题更细节,也更复杂,不想展开,因为永远不会有对错,只有选择。 关于陈北雁的童年教育,已经在家庭内部引发了无数次激烈冲突,有些冲突级别之高 可以参考狗血电视剧中配偶出轨后的状态。昨天huyuguang微博下面回复说: > 这个问题无解。我因为这个事情天天和老婆吵。我回忆30多年前我爸妈也因为我和 > 我弟的教育问题吵得不可开交,差点要离婚。我和我老婆以及我爸妈感情都很好, > 除此之外没有因为其他原因吵过。 我跟他是同一年上大学的,结结实实的同龄人,只不过人家是国科的高材生,合辙一 样逃不出这个怪圈。还没有孩子的已婚朋友们,我要跟你们提个醒,谨慎要娃。人生 三大禁忌之一,不要一起带孩子。有些人注意力比较飘忽,在此可能会插小话,剩下 两大禁忌是啥?话题超纲了,不予回答。要点是,结婚固然要谨慎,养娃更是要谨慎。 此处附送一个问题,如果某个谎言重复了一辈子,你怎么区分它是真是假? 随着陈北雁童年教育引发的种种故事,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少年时代。 这事儿得从我哥说起。他比我大了16岁,右手因为小儿麻痹残疾了。当年不允许残疾 人参加高考,这是时代的悲剧。于是他把那些未竟的理想寄托在了幼弟身上。 三岁之前他要求我干啥我不可能说得明白,只是后来听母亲说,我那会儿时常在梦中 吓醒,她决定送我回四川,暂时躲开我哥。回四川后闲着也是闲着,过了两年,四孃 在我五岁时送我上小学去了,跟在小表哥后面。直到小学二年级时才由父亲接回。 我哥数理化都很强,虽然没能上大学,但自学了很多大学数学。他辅导过的几名学生 后来考上北大、吉大数学系。他本人曾是我们地区数学理事会成员。在这种背景下, 小学二年级的某个中午,他给我出了一道题,从1递增加到100。这不是搞笑,显然他 对我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甭管起因何在。不知他哪儿来的勇气,去仰望第一个给 出正十七边形尺规作图法的人类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存在。当他看到我老老实实累加时, 长叹了一口气,而我当时并不理解他在叹什么气。 认清幼弟天资鲁钝的现实之后,他转换了思路,我的童年是在"棒子底下出状元"的指 导思想下度过的,这是他天天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小学三年级时,他要求我看完几册 《上下五千年》之后写一篇《唐太宗李世民读后感》。父亲知道后跟他理论了很久, 但父亲已经不再年轻,早已不能用军用皮带将他绑在长条板凳上抽打,相反他会手持 利斧追杀父亲,这不是段子。我哥另一个口头禅是"长兄如父",父亲当时就喷过他, 那是指父亲去世后,我还活着呢。 小学四年级时,他因故会离家一年。临行前带我去见了自己的高中数学老师,委托魏 老师辅导我的数学学习。有正规的初中数学课本、初中数学作业,我必须自学、自己 做作业,不要求魏老师给我上课,但我每周需要去魏老师家两次,交作业、提问题。 我说这是免费的,你们怕是不敢相信。魏老师也是我们地区数学理事会成员,一直为 我哥不能参加高考而叹息。我哥去世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魏老师。 如果只是学习任务繁重,也不过如此。但是,伴随着这些不断超纲的学习任务,是左 右开弓的耳光,是脸盆中浸泡在水底的一圈圈柳条,是从大腿开始皮开肉绽的血痕。 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研究毒药,包括但不限于蜂蜜与大葱一起泡出来的水,这些民间 偏方我有试过,目的是设法让他喝下去,因为我很怕有一天被打死。在这种令人恐惧 的氛围中成长,让我的性格变得很差,易怒、偏执、多疑,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催生了 反抗、不屈。 幸好当时父母都在,他们可以从其他角度正面影响我,不至于让我走进黑暗。父母虽 然强烈反对我哥的教育方式,但他们会跟我说起我哥的诸多不易。小时候不懂事,学 我哥瘫掉的右手,母亲严肃地批评我,说嘲笑别人的生理缺陷是非常不应该的,应该 同情并帮助他们。母亲会跟我说,己所不欲、勿施与人,会不厌其烦地教我学习换位 思考。 陈北雁更小的时候我用铅笔打过一次她的手心。后来有一天我意识到,不应该让自己 的悲剧重演,我改变了策略,无论生多大的气,绝不揍她,坚持到今天。 五年级时,我哥干过一件神奇的事。他觉得我们语文老师的教育理念、教育方式有问 题,让我千方百计找到老师的家,然后他上门给人家提意见去了。景老师同时是我的 班主任,这事的直接后果是,我被拉出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冷嘲热讽收拾了好几轮。 我都不记得他到底嫌人家哪里不对头了,但我知道景老师是个认真负责的好老师,当 时在课堂上还给我们读过她从前的学生上大学之后写给她的信,鼓励我们向大哥哥大 姐姐们学习,争取都考上大学。尽管我被景老师收拾得很难看,但我并没有多当回事, 一是年纪小,我五年级时才10岁,没心没肺着呢;二是她这种收拾相比我在家中得到 的收拾,毛毛雨啦;三是那个年代的很多老师很正直,收拾归收拾,但教育学生的心 是真诚的,不会因为被学生家长找上门而在教学活动中放弃你,一码归一码,收拾完 了仍然会让你背课文,这种正直,是最重要的。小学毕业那天,我去找了景老师,很 认真地鞠躬致谢,父亲买了一本纪念本让我送给景老师。 说起这些小学老师,我真心怀念她们,对,我的小学老师都是女老师。二年级时学校 组织秋游,爬山时我踩到了庄稼,班主任朱老师让我写检讨,再交10块钱的罚款。父 亲知道这事后非常生气,他一个月工资才几十块钱,但他没有打我,给了我10块钱。 朱老师见到这10块钱后让我带回去,说罚款只是让我知道踩坏庄稼是很严重的错误, 既然我已经知道错误,这次就这样吧。朱老师是个年轻老师,估计当时师范毕业没多 久,后来她结婚时,父母不知是哪边的请柬居然去参加了,我也去了。朱老师结婚后 我换了班主任,郭老师,这个郭老师可把我坑惨了,每个生字要抄写一百遍,这是常 规作业,不是惩罚性作业,我常常在父亲的书桌上抄写生字到23点。二年级有天下午 放学,父亲站在后窗那里,我发现了他,立刻冲出教室冲向父亲,有名三年级的男生 迎面和我对撞在一起,他的嘴磕在我的左前额上,他掉了一颗牙,我的头上破了一个 大洞。郭老师骑上自行车,把我放在前杠上,让我用她的手绢捂住那个洞,一路疯狂 地骑到地区住院部,缝了多少针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流了很多血,浓浓的血腥味,还 有郭老师心疼的目光。二年级升三年级的前夜,母亲和长兄商量了一下,决定给我转 校,因为现在这所学校要五年制转六年制了,我们市还剩不多的几所小学晚一年转六 年制,他们要把我弄到最后的五年制小学去。转校,要参加转校考试,人家收不收是 看成绩,不是拼关系,不是拼人情。多年以后我哥跟我说,你当时那个语文考得很差, 但你数学考得很好,副校长张老师是数学老师,教四五年级数学,是她同意收你的, 这我都是长大后当八卦听的。张老师后来对我很好,小学毕业那天我也去看了她,父 亲也买了一本纪念本让我送给张老师。再后来我大学都快毕业了,假期回家,父亲说 他有次在路上碰上张老师,张老师还问起我的近况。景老师、张老师带我们四五年级 的时候,下午课上完,她们就安排我们在学校上自习,而她们则坐在讲台上备课、改 作业啥的,直到17:30的放学铃声响起,老师组织学生列队集合、排队离校,她们最 后下班回家。相比之下,北京这边小学放学这么早,形形色色的托管班,一言难尽。 初中班主任终于是男的了,也姓张,也是数学老师。因为我数学好,他对我是有些偏 爱。上初中时我10岁,年纪小个子小,有天正在上自习,张老师突然把我叫走,我心 说最近没犯啥事啊,咋还单拎出来收拾呢?一路闷头跟他走,发现到了他家门口,然 后他把我举到头顶,说你从那个天窗翻进去,帮我从里面把门打开。!@#$%^&*,这事 后来我还干过多次。有一次张老师组织数学考试,跟我说,你别考了,你来监考,然 后他走了。我上初中时干了三年生活委员,班费都在我这儿,开户、存钱、取钱、运 动会买茶叶、给班上买书都是我的活儿,这是班主任指派的班干部,不是我上赶着要 干的,原因是说我细心、会算帐记帐、不会贪班费,这是理由吗?偏爱是一方面,严 加管教是另一方面。我初中时犯过一个很大的错,不知张老师怎么知道了,把我叫去 让我自己招,我不经诈,就全交待了。然后张老师安排了一次全班的帮助大会,帮助 我认识错误,具体来说,就是把桌子全部贴墙围一个圈,大家四面围坐,我站在教室 中间空旷地读我的书面检讨,要把这个错说清楚,要把打算怎么改正说清楚。这种事 情上张老师绝对不会因为我数学好而放过我,但他也没有上报教导处,这事并未进入 我的学生档案。后来我想过,如果当时张老师上报了教导处,我的人生道路应该非常 灰暗。 小学、中学阶段我做过太多太多检讨,这还不包括写给我哥的那些。这些层出不穷的 检讨并没有让我觉得多丢脸,习惯就好。相反,面对确有其事的错误,能做到勇于承 认,顺便锻炼写作能力。 我哥绝不允许我撒谎,一旦发现我撒谎,必是一通毒打。每个孩子都有撒谎的天性, 趋利避害,先规避眼前灾难,哪管长远穿帮。比如,我明明没有做完数学作业,仍然 硬着头皮说做完了。今天挨过打会记几天,过些日子又犯。我哥会定期复盘,让我主 动交代一段时间以来犯过的错误,长期斗争经验已经让我进化,我会拣些不太严重的 错误主动交代,回避更严重的错误;有一次他听我讲完后安静地看了我一会儿,跟我 说,庆庆,我给你讲个成语,避重就轻,。。。(略),然后我就永远地记住了这个成 语。初中时班上有同学借我的书看,有一次把《世界五千年》的某一册搞丢了,我哥 是个非常爱惜书籍的人,为了减轻可能到来的毒打,我说把书借给HYR后弄丢了,这 是我们班长,一个美丽的上海妹子,她是借过书,但书不是她弄丢的。初中班主任曾 经请我哥在寒暑假开班辅导我们班数学,所以他认识HYR,知道她是个好学生。这次 撒谎也失败了,但这次我没有挨打。清楚地记得他当时那种生气、看透一切的讥讽却 又莫名带点欣赏的表情和语气,他是这么点评的,你说借给HYR后丢了,因为你知道 这种情况下会减轻我的怒火,这点你赌对了,你能想到这点,说明。。。(略),这次 就算了,以后少用点这种小聪明,多来些大智慧。总之,那次神奇的最终没挨打的经 历很大地影响了我的人生观。 轮到陈北雁跟我玩这些心眼套路的时候,我很开心地告诉她,这些都是爹小时候玩剩 下的,但你运气不错,你爹最终没有选择你大伯的道路,好好的,下次别糊弄我,咱 俩是一伙的。陈北雁就会吐吐舌头,嘿嘿几声。 这种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毒打哪一个先来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初三毕业,我哥结婚了。等 侄女出生后,她情况比我更惨,毕竟我只是幼弟,父母尚在。侄女比我还狠,4岁就 上小学了。所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侄女一度是恨她父亲的。2012年侄女来京参加 博士复试,跟她长谈过一次,关于她的父亲。虽然不能接受那些教育方式,但确实有 一些出人意料的结局。 几十年后回顾这些童年、少年经历,已能比较客观理性。我的逻辑思维完全是受我哥 训练出来的,而这恰恰是当年义务教育阶段所缺失的。我的很多人生观深受他的影响, 他常跟我掉书袋,有之则必然,无之则必不然;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言必信,行必果,等等。他总跟我强调要总结经验教训,知耻而后勇,在失败中不断 前进,失败乃成功之母,不要在同一个地方跌倒多次。我良好的记忆力源自被他抓着 下盲棋的经历,他经常会走在路上跟我盲下中国象棋;从棋力上讲,五岁就在师机关 下赢大人的他,跟我这种蠢才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他让多子逼我下盲棋,仅仅是单方 面训练我。我的自学能力完全源自小学被逼着自学初中数学的经历,一旦在童年形成 了自学能力,这项能力将不断得到正反馈式的增强。高三在医院陪护母亲时,我抱着 北大版的《数学分析》看得津津有味,义务教育阶段之后,兴趣将上升成学习的第一 驱动力,受兴趣驱动的学习不再是负担,而是一种游戏,人间游戏。不过,高考给了 我最后一击,数理化全面筐瓢,让我彻底认识到自己资质平凡,放弃了所有的数学系、 物理系幻想,全部填成了计算机。 2011年春节,我哥因脑溢血去世了,我赶回去处理后事,其实是他的几名高中同学帮 忙处理的后事,我只是人形道具。这些哥哥们跟我回忆了几十年前他们的中学往事, 不胜唏嘘。 2018年侄女结婚,我回去参加婚礼,又跟她聊起她的父亲。跟她说,我有些想念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