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从称谓开始的师生恋 张远山 旧时文人进退揖让的虚礼,虽在刊刻的名家尺牍中习见,但许广平是新女性,自然没 兴趣研究那些腐儒的文字太极拳,所以在鲁迅回信称“广平兄”之后,她居然在第二 封信中认真地谦逊了一番:“我值得而且敢当为‘兄’么?不,不,决无此勇气和斗 胆的。先生之意何居?弟子真是无从知道。不曰‘同学’,不曰‘弟’而曰‘兄’, 莫非也就是游戏么?”(见《鲁迅全集》第三卷《两地书》) 但许广平的少见多怪却让鲁迅为难了。他是指出许广平的“无知”并承认自己的“虚 伪”好呢?还是诚恳解释并非“居心不良”好呢?两难之下,索性“六合之外,存而 不论”,既不做解释,称呼也一仍旧贯。许广平的第一封信(1925年3月11日)称“ 鲁迅先生”,第二封信(3月15日)和第三封信(3月20日)改称“鲁迅先生吾师左右”, 从3月26日到6月12日则一直称“鲁迅师”,落款则从“小学生”一变为“你的学生”, 二变为“学生”,三变为4月10日到6月30日的“小鬼”。鲁迅的落款先是以不变应万 变,一直署“鲁迅”。到了6月13日他终于变招,偷懒少写了一个字,成了“迅”。 奇妙的是许广平6月17日的回信似乎一时不知如何应变,抬头又倒退为“鲁迅先生吾 师左右”,落款则仍是“小鬼许广平”。鲁迅既已变招,当然不肯再缩回去,于是就 “吾道一以贯之”地继续署“迅”。 《鲁迅全集・两地书》(据上海青光书店1932年初版)在1925年6月29日和7月9日之 间有鲁迅自注:“其间当缺往来信札数封,不知确数。”这大概有两个原因,一、确 有缺失;二、当时的特殊环境使鲁迅不愿刊出全部通信。许海婴说,“母亲多次嘱咐 我,她和父亲的全部文字,包括《两地书》的原信,都可以发表。如果发表,不必作 任何修改。”1996年,许海婴将现存鲁迅与许广平的全部通信交给上海古籍出版社, 影印出版了《两地书真迹》,此书补足了1925年6月30日到7日16日这一关键时段“师 生恋”的真实资料。 6月30日,许广平恢复“鲁迅师”的称呼,自署仍不变,似有静观待变之意。7月9日 鲁迅再变招,称“广平仁兄大人阁下”,自署“‘老师’”。7月13日,在6月13日鲁 迅变招一整月之后,许广平终于鼓起勇气变招,而且不变则已,一旦深思熟虑做出决 定,竟石破天惊地称鲁迅为“嫩弟”,并首次自称“愚兄”。7月15日,鲁迅回信也 戏称许广平为“‘愚兄’”。这是故意用错的幽默,因为“愚兄”只能用于自称,所 以加了引号。但鲁迅此信竟无意中犯了两个低级错误,一是在信末把7月15日误写为7 月16日,更意味深长的是信末除了这个写错的日期,竟没有署名,像一个“此时无声 胜有声”的休止符。二是把信封上收信人的地址写错,“宣武门内”竟成了“宣武门 外”,所幸“石驸马大街”未错。不难想象,许广平的呼应虽然迟了一个月,还是令 鲁迅“漫卷诗书喜欲狂”,兴奋得有点神魂颠倒,以致大出昏招。 许广平于7月15日当天收到此信,立刻复信。大概她觉得称鲁迅为“弟”毕竟过于没 大没小,自己也感觉不好,然而因“我爱吾师”之故,当然要仿效“一以贯之”的“ 吾师”故技,也不肯再缩回去,于是改用了同音假借和叠字手法,称鲁迅为“嫩棣棣”。 同音假借退了半步,叠字则又进了半步,依然狂奴故态。但这封信的亲昵语气已大异 寻常,对鲁迅难得一见的两大“昏招”当然要抓住不放,予以死缠烂打:“嫩棣棣: 你的信太令我发笑了,今天是星期三――七・十五――而你的信封上就大书特书 ‘七・十六’。小孩子盼日子短似的,好快快地过完节,又过年,这一天的差误,想 是扯错了月份牌罢,好在是寄信给愚兄,若是和外国交涉,那可得小心些,这是为兄 的应该警告的。还有,石驸马大街在宣内,而写作宣外,尤其该打。” 鲁迅于第二天(7月16日)收到回信,因被称为“嫩棣棣”而受宠若惊,于是文章反 做,故意用刻板的高头讲章表达难以言表的喜悦,硬凑了十一章来自嘲自己的“发昏 章第十一”。《第一章、“嫩棣棣”之特征》欣然接受了爱侣的新赐佳名,老顽童撒 娇之态跃然纸上。《第二章、论“七・一六”之不误》则耍赖得令人喷饭:“ ‘七・一六’就是今天,照‘未来派’写法,丝毫不错。‘愚兄’如执迷于俗中通行 之月份牌,可以将那封信算作今天收到就是。”《第三章、石驸马大街确在“宣外”》 更蛮不讲理地转守为攻:“且夫该街,普通皆以为在宣内,我平常也从众写下来。但 那天……写了宣外。然而,并不错的。……邮差……已经送到,就是不错的确证。你 怎么这样粗心,连自己住在哪里都不知道?该打者,此之谓也欤!”严肃的思想家鲁 迅在恋爱中幽默的歪理十九条,真是令人笑倒。两个人都说对方该打,实为“打”情 骂俏之无上妙谛。 不难看出,鲁迅一开始是颇为严肃的,只是不想以老师身份自居让许广平过于拘束。 为了活跃气氛,乃延用旧礼称“广平兄”,不料许广平因不通古礼而误会,幸而她不 仅受宠不惊,反而恃宠而骄地自称“愚兄”起来。鲁迅于个人生活寂寞苦闷之际,笔 战生涯紧张激烈之时,遇此小蛮娘一通妙趣横生的胡闹,意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和调剂,索性一再纵容。而勇敢的新女性许广平得寸进尺,竟倚小卖老地称起“嫩棣 棣”来。师生互生爱意,大抵许广平萌发在前,只是不太敢,而鲁迅纵容在后,却又 顾虑卑劣论敌和愚昧环境之物议。这一番鱼雁互谑的高手过招,真可谓愈出愈奇,妙 到毫巅。《两地书》所体现出的至情至性,充分证明鲁迅是真人,是伟丈夫,是也休 息也性交的“真的猛士”,而非他一向深恶痛绝的“正人君子”。如果鲁迅没有这一 面的性情之真,即非“完全之人”。道学家虚构的“完人”偶像或“圣人”图腾,大 抵都是“十不全”之人。如果没有许广平,鲁迅情感世界的这一面也许永远没有机会 表现。得到许广平的爱,是鲁迅的幸运,比许广平得到鲁迅的爱重要得多,难能可贵 得多。因为像鲁迅这样的伟人,得到平等的男女之爱太不容易了。人们很容易仰视地 敬他,却很难平视地爱他,更难以俯视地“打”他。人们比较能接受被这样的人所爱, 而不大有勇气主动地爱这样的人。难怪鲁迅一旦得到,就欢天喜地地俯首甘为“嫩棣 棣”了。 就这样,反传统健将鲁迅巧妙借用名教陋习,开创了这一反名教伟业;而鲁迅的两个 超级昏招,竟帮助他一举赢得了中盘完胜──这一人性解放的爱情胜利,在我看来丝 毫不逊色于鲁迅对腐朽传统的颠覆性批判。尽管从鲁迅时代直到今天的大半个世纪中, 针对这段师生恋“下石的也有,笑骂诬蔑的也有”(鲁迅《〈两地书〉序言》),然 而“含沙射影者都逐渐自己没入更黑暗的处所去了”(同上)。在世上原本没有的路 上,有越来越多的后继者络绎不绝地走来。正是: 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 (《文汇读书周报》2000年8月19日)